杨玉环——三尺东风
十五岁,我得了当今天子的一道金旨,沐天赐,承皇恩,俯身下拜,正封寿王妃。
然而我与寿王李瑁不过几面之缘,公主婚宴上,我贪酒头昏,藏在满庭树影里吸几口夏夜凉风,他许是也因为这个,从头顶折了只花逗我。
当时未曾想到,这使我一只脚踏进了皇宫深院,更未曾料到,婚姻竟不是一纸命书的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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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素有美名,一懂音律,二善舞蹈,年纪轻轻得嫁王侯,夫君俊秀体贴,京中娘子言我皆是艳羡。院里窗边有一颗桃树,生长极旺,香飘满室。我伸手去拾满地花瓣,再捧夜灯笑立夏夜,满心同春水,当时只当岁月慢行,此生终老这仙乡。
寿王是天子第十八子,虽不是与其父亲密无间,但总有惠妃娘娘美言,故而娘娘去后,他私下垂泪,我依他意日日陪伴。寿王常熄了屋内烛火,唯留床头一盏,在影影绰绰中与我恩爱缠绵,情深难分时,他于耳边呢喃。
他道,情不可离。
未料一语成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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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从未见过天子。一日正在家中玩扇看花,深宫内使裹急风而来,诧异之下礼待,竟道陛下要召见我。反复问询,并无与寿王同去的意思,我慌乱以为自己某处德行有亏,匆忙端正仪姿随人入宫。天子就负手在殿内等我。
大礼下拜,祝语还没开口,一双手扶我而起,君王冠冕后是一张威严又玩味的脸。他五指抚须,我觉头顶字句盘旋,初次见面,天子只说三句话。
他一言,瑁儿王妃果然不负传闻。
他二言,召见匆忙,并无怪责之事,莫过于拘谨。
他三言,陪朕用膳。
我那时还不解其意,应下同天子入席,他撤了一旁伺候的宫女,用眼神示意我来布菜。微微讶异,我舀了一勺汤递过去,汤还未落入碗中,半截手腕被他用力拽住。
不敢挣脱,我就如此直直地跟一双男人的眼对视,跟一双帝王的眼对视,不同于夫君的温柔与倦怠,几乎喷薄而出的觊觎将我僵直地钉在原地,他的手游走上我的小臂,肩膀,心口,天子启唇,如鬼差勾魂。
玉环姿容绝色。
我惶然后退一步,手腕仍牢牢在他掌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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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开始常常入宫。
在花园,在湖边,在木桥上,天子与我两手相执,看莺飞草长花团锦簇,我初是强掩惊诧,捱不住天长日久渐生恍惚。他爱趁四周无人一遍遍在耳边唤我名字,在床榻上更甚,即使我早无暇在情欲中抽出心神回应他,他还是要叫。
他道早晚有一日我不再是被召见入宫,长相厮守指日可待。我知帝王家薄情寡义,却在意乱情迷下信了三分。
清晨归家,我亦见寿王书房彻夜长灯,忍心底酸涩偏头不去看,五年情义,也敌不过帝王翻掌,夫妻无缘。
命我离家修行的旨意是寿王同我一起接的,当日黑云压城,他薄衣灌了一袖寒风,在青苔石阶上长伏叩拜。绣金的圣旨雨打不透,湿了的只有寿王的披风满背,他转头嘲弄一笑。
他道,玉环,前路珍重。
玉环,玉环,他们都这么叫,我坐榻上不语,说是早知,却还有泪落腮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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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道长恭敬引我入祠,开门一瞬幽暗无比,燃了烛又截然不同。这祠内处处崭新奢侈,却偏要骗我是清心寡欲的道观。整理道袍,我虔诚对神像一拜,额前香火一缕,若他们有灵,该是一声长叹吧。
您可以去后面歇息了,道长出言,太真居士。
这么好一个法号。太真吗?太假。我恐诸事皆如烟云一场,禁不住强风吹散尽。
道观里的日子倒是我此生最清闲,凡尘俗世不予理会,吃斋念经,虔诚拜神,保佑太后,也保佑自己。但我明白神灵只怕嫌我污秽,因天子来与我在祠内相会,他不让我叫陛下,趁着我在极致掠夺的哭泣下难得使用君王的逼迫,让我和平民村妇一样,唤他三郎。
三郎,是了。
我素衣散发,重新插了三根香,深深一拜,从此改口。
二十六岁,我从道观里走出,重整流云髻,重戴珍珠美玉,重披锦绣衣袍,留得水葱样的指甲挑了胭脂上嘴,铜镜里依然荣光胜雪,仿佛十年时光,从来不曾经过。
三郎于身后负手夸赞。玉环姿容绝色。
我成了万人上的贵妃,册封那日天光日烈,众人叩拜,我被两鬓流苏折的金光晃得睁不开眼睛,偏头瞧了三郎一眼,突然清泪两行。
至今我也是不知为何落泪的,或许当真是日光太晃眼。他有些不解,力道遒劲地替我粗糙一抹,轻声说喜事在眼前何必哭一场。我也笑自己不该,十指相扣,扬颔前行。
从此大唐千里河山,万般风貌,有我一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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酒入愁肠,我整整饮了两壶。
三郎不在,帝王从来都像花丛中的蝶,万紫千红红袖招,高低随枝都可栖,纵使天下说我三千宠爱于一身,能逮来的也不过是比别人多几分罢了。
琼浆玉露盛在杯里,杯口映了满天月光,遥遥对天一饮而尽,酒气全蒸腾上脸,像扑好了桃花胭脂。有宫女劝我,有侍卫拦我,我都不听,披着半干的头发一路进了后花园。
宫里的天是四四方方的天,宫里的地是走不出的地。我和这满园姹紫嫣红一样,盛色示人惹惊叹,怕某日香泽耗尽零落成泥,但此刻尚在酒中,这些哀哀怨怨不去想,伸臂长风动衣袖,抬头冰轮高悬。
我一瞬恍惚,仿佛仙乐在耳,身如月里嫦娥。仙子一落凡尘,看并头鸳鸯戏水,看金色鲤鱼朝圣,俯身撩一捧湖水,湿了半截裙摆,我全然不知。
我想起宫宴那日,我披着这天下最瑰丽多姿的羽衣,在三郎眼前旋舞。座下惊叹此起彼伏,闻声我愈发忘情,云肩流苏簌簌打在手臂上。
禁不住脚下踉跄,我跌入一个怀抱。在真与假醒与醉里,他来了,一身明黄在夜里如光般显眼。
三郎笑我夜半不休,醉酒撒泼在院里打转,我也当真倦了,伸手紧紧拥他,睡死不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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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其实早就明白,会有这么一日。朝廷和三郎一样渐渐衰老,即使久居深宫也能察觉气氛的凝滞,更不难猜宫外已是何种景象。
我知道会有大厦将颓的时候,但泡在金银蜜汁里,不愿去想。最糟不过是什么,不过是改朝换代,在某处凄凄孤老。三郎的愁容开始比笑面更多,枕边呢喃轻语,玉环姿容绝色,若有那一日……
若有那一日。
我拿指腹止了他话。三郎莫去想,一愿长相思,二愿长相守。
一愿长相思,二愿长相守。他重复一遍,笑的白须跳动,伸臂紧拥我入怀,我抚摸人背,心中安定。
这一丝丝安定,却换不来他说过的长相厮守。梦中惊醒已是兵临城下,在侍卫簇拥中我们慌张出逃,流亡奔波,落脚深林古庙。庙中菩萨低眉慈悲,我跪在满地污泥里,此生第二次对神佛虔诚下拜,保佑的不再是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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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要杀我。
那些将士,手举火把,在黑夜里如同一座座撼不动的铁塔,无数目光在我脸上舔舐,一瞬我恍然以为自己赤身裸体,在众人面前行刑。
为首的陈玄礼慷慨激昂,口中字句如钉,颗颗将我钉死诛杀,我裹紧了披风,将士们的怒吼和兵甲撞击声像是四面来袭的寒风,一点点剥离心口的热度。三郎静立一旁,鬓角散乱,金冠掉了半面的贴箔,他是大唐的天子,今日落魄至此,是否真像众人所说是我惹的三分横祸?
三郎。几度张口,我发不出音节。
他在杂草光影里用闭眼几番取舍,或者只是舍。即便是泱泱大唐,到穷途末路,也要吞吃我一把贱骨才能苟活。
若我生,朝廷不在,我死,朝廷依旧,这万千将士肱骨之臣盛世明君,口口声声的忠心谋划,竟还比不过我一把抹脖子的刀来的轻快。
国兴,是男人的功绩,国衰,是女人的罪过。他们其实都知道。
老香幽幽,侍女手中瓷盘落桌,美果珍馐一如既往,我魂灵已失,捏一枚荔枝果放入口中,汁液流喉,苦涩难当。腐朽木门吱呀叫嚣,不需回头,他必然负手而立。和泪仰饮一杯酒,我不敢去看他双眼,我怕那双眼有惊惧,有无奈,有劫后余生,独独没有死别的爱意。那多年前我从道观走出,迎着青空高阳,我同自己暗下决心,道是帝王薄情假意,我必清醒自知,绝不深陷。
女子都是以情爱浇灌的,多少坚定赌注都不作数,我赔了自己,也拉了半个大唐做伴,不算亏。高举酒盏,我敬了苍天一杯,数次哽咽,却字字铿锵。
祝三郎身长健,子孙多福,得脱困境,天下清明。凡事深恩此生无报,妾妃先行,百年后阴司再会。
我一直没有回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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质本洁来还洁去,我不要那毒酒和匕首,要了三尺白绫,陈年的古树勉强禁住一个人的重量,踏上木凳,最哀莫过心死。
身边宫女不忍,竟砸了手中东西,以头抢地嚎啕大哭。她一张脸通红,娘娘,您不该的……该自尽的不是您啊。
我无言。
夜风瑟瑟,白绫波动,梨花树一声哀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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满堂霓裳戏红艳,群芳相约退早。
晚蕊始展天下让,日月肯为妃子笑。
三尺东风浇香魂,梨花和泪尽了。
仙宫升月殿下饮,人间东风春又老。
故人常在,唯天地渺渺。